本文刊登于《瞭望周刊》（2024年第7期，总904期），原文标题《亟待解决的心脏问题》。

文丨《瞭望东方周刊》记者 张静 编辑 顾嘉云

当前，我国心理健康问题呈现低龄化发展趋势。

2023年5月31日，长沙市岳麓区实验小学“心语花兮”心理成长中心绘画活动室，心理健康咨询师给学生上“心理故事绘画”课程（陈泽国 摄）

2024年春季学期开学近一个月，各大城市儿童心理门诊均处于“一票难求”状态。《瞭望周刊》记者查阅北京、上海、成都、杭州等地儿童医院、三级医院儿童心理科室挂号平台发现，近两周多数医院已全部预约满。

“当我第一次看到女儿手臂上因自残而留下的深深的抓痕时，我愣住了，紧张了，害怕了，完全不知所措了。”初中生家长小雨（化名）向《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回忆起2023年春季学期开学时的那段灰暗时光，语气依然很急切。正是从那时候起，她陪伴孩子走上了“抑郁”这条艰难的路。

近年来，青少年因心理问题自杀、自残的惨案时有发生，引起广泛关注。中国禁毒协会精神卫生分会等机构发布的《2023中国精神卫生》蓝皮书显示，当前我国精神卫生问题呈现低龄化发展趋势，高中生抑郁检出率为40%，初中生抑郁检出率为30%，小学生抑郁检出率为10%。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等机构发布的《2022全国抑郁蓝皮书》显示，目前，我国18岁以下抑郁患者占总患者人数的30.28%。

前不久，全国学生心理健康咨询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在京召开，会议提出建立全国学生心理健康监测预警一体化体系，进一步筑牢学生心理健康“防火墙”。

如何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火墙”？每个案件背后，孩子们的遭遇如何？家庭、学校、社会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2023年4月20日，为求知未来社区提供活动资源的周边商家与“你好大脑”体验馆工作人员演示测试青少年压力承受能力的VR项目（韩传浩 摄）

新特点和新趋势

“30年前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精神科门诊和病房里几乎没有青少年。2010年以后，我们陆续接诊青少年患者，近两三年数量明显增多。”北京西城区平安医院院长、主任医师肖存利告诉《瞭望》周刊，“青少年患者的病情越来越复杂，同时患有抑郁、焦虑等多种疾病的患者比例越来越大。”

北京新航图心理工作室咨询师王婷婷也观察到，近年来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正在发生“结构性变化”。

“探视者的年龄越来越低，显性症状出现的年龄越来越早。现在的孩子身体发育、心智水平、人际关系复杂程度都比上一代高出很多，很多孩子10岁左右就提前进入青春期，自我意识觉醒较早，很容易被贴上‘叛逆’的标签。”王婷婷告诉《瞭望》周刊。

2024年全国两会期间，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国家高端智库全国教育国情调查中心主任张志勇提交提案，呼吁全社会行动起来，共同守护青少年心理健康。

张志勇认为，中小学生心理健康问题检出率、心理疾病、情绪障碍发病率持续上升，已成为影响青少年健康成长和全面推进健康中国建设的重大问题。

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洛阳工学院副校长马军也带来了关于学生心理健康问题的建议。马军认为，当前学生心理健康工作面临心理障碍识别率和抢救率低、心理健康教育社会环境复杂、家庭心理健康环境问题严重、心理咨询服务缺乏统一管理和信息共享机制、学校心理健康教育支持体系不完善等问题。

这一代青少年生活在信息时代，获取信息的途径更多。北京新启航公益服务中心秘书长马成发现，当心情不好时，很多青少年会先在网上做量表评估，自学心理学知识，并主动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我遇到过目标很明确的来访者，他们自己分析症状，希望我能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做出判断，希望通过我的嘴告诉父母‘她病了’。”马成告诉《瞭望周刊》。

每逢开学季和考试季，各大城市医院的精神科、心理科都加倍忙碌。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张蕾每周看病四天半，每天有20个预约。“每个病人大概需要20到30分钟的问诊时间，我们每次都增加预约量，但还是不能满足需求。”

从2023年开始，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心理咨询治疗门诊数量将增加一倍。目前，该院心理治疗师李逸飞的预约时间都安排在了三四周后。

“3月份以来，青少年患者明显增多，主要症状有厌学、游戏成瘾、人际关系障碍等。”李逸飞说，“除了杭州本地患者，约有三分之一的患者来自省外，现有的精神科医疗资源远远不能满足需求。”

与家庭密切相关

“父母总是希望孩子出人头地，如果孩子达不到他们的期望，他们就会感到不满。如果有一天父母突然发现孩子有自残行为，他们的心态就会瞬间转变，‘只要孩子健康活着，怎么学习都无所谓’。”心理咨询叶慈说。

叶慈告诉《瞭望周刊》：“一些青少年在经历了自残甚至自杀行为后，发现自己可以通过挟持自己来带头甚至操纵父母。如果父母此时不能做出适当的回应，孩子不良的应对方式就会得到强化，自残行为可能不断发生。治疗这些青少年，需要从父母、家庭层面入手。”

叶慈认为，在当今社会环境下，职业竞争、经济压力等因素让这一代青少年的家长处于相对焦虑状态。学历贬值、升学压力、就业预期等让家长更加关注分数，多重焦虑最终投射、释放到孩子身上。

首都师范大学中小学生课外教育研究所所长薛海平带领课题组三年多来，发现不少青少年心理问题都是由“虎妈狼爸”对孩子要求过高造成的。

比如，某大城市重点高中的一名男生，刚进高中就开始“玩得马虎”，不久后因抑郁辍学。“这个同学的家长太重视孩子的学习，太追求效率，甚至请家教到家里，在预习时补习。孩子一路被牵着鼻子走，考上了重点高中，但最后这根弦断了，变得无精打采。”薛海平研究团队成员黄万同告诉《瞭望周刊》。

家庭本应是孩子们温暖的港湾，但对于一些患有抑郁、情感的儿童来说，家庭是他们内心沉重的负担。《2022全国抑郁蓝皮书》显示，69.57%的青少年抑郁与家庭关系有关。

很多来叶慈求助的家长都是事业有成、性格强势的职场人士。“这些家长习惯于职场思维，面对情绪崩溃的孩子，习惯于用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但家是一个情感场所，孩子需要的不一定是父母能解决具体的问题，而是父母真心实意的情感支持和理解。”叶慈说。

家庭教育层面如何预防“无病”、调理“欲病”，科学干预处于心理问题“潜伏期”的青少年?多位接受采访的心理咨询一致建议，家长应掌握一些发展心理学的基本知识，了解孩子的成长规律，根据不同阶段的身心特点，给予情感支持与尊重。

“如今的外部环境对于孩子来说充满了竞争压力，如果父母拥??有健全饱满的人格，不仅可以在外部环境与孩子之间起到屏蔽、支撑的作用，阻断外部压力传导给孩子，还可以为孩子做好榜样，让孩子懂得勇敢、冷静地面对压力。”心理咨询邓红梅告诉《瞭望周刊》。

“其实，良好的心理素质、开阔的思维、适应能力、韧性都是如今职场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伴随一个人一生的能力。这些素质不可能都是学校教出来的，主要还是靠家庭教育塑造出来的。如何在孩子成长过程中，与孩子共同塑造这些素质，应该是如今家长们最应该关注的问题。”叶慈说。

“好学生”更易受到伤害？

小雨的女儿小菲（化名）从小就是好学生，初一的时候就成功当选班长。班主任是一位严厉的老教师。小菲最关心老师开心不开心，每天都给自己施加压力，要求自己表现完美。

2023年春季学期开始时，小飞告诉妈妈，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反应迟钝了”，有时会崩溃大哭。有一天，小雨在去接女儿放学的路上，看到了女儿手臂上的抓痕??，女儿因为考试考得不好。“我去了北京儿童医院的精神科，被诊断为中度抑郁和重度焦虑，”小雨说。

在采访小雨的过程中，记者感受到她并不是“虎妈”，而是一位非常善于自省、充满学习精神、性格温和的妈妈。每次小菲有求助，她都会给予回应和支持。“可是孩子现在还病着呢。”小雨无奈地说。

小菲被确诊后，心情极度沮丧，四处求医。除了定期到安定医院吃药，还尝试过中医针灸拔罐，甚至研究过玄学……小菲的病情时好时坏，病情复发时，她会突然想吃药，控制不住想挠痒痒的冲动。学习状态再也没恢复，成绩一落千丈。

“她不想辍学，但学校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每天回家都筋疲力尽，通常先睡觉，醒来后再做作业，对自己的要求还是很高的，当天就必须完成作业。”小雨说，“每次我问她为什么在学校压力这么大，她说成绩不好让老师失望了，怕同学讨厌她。她从小受到的表扬大多与成绩有关。生病后，成绩一落千丈，她无法接受自己。”

有一次，担任班长的小菲在主持升旗仪式前突然感觉呼吸不畅、浑身像蚂蚁爬一样，小雨在医生的建议下安排她住院，进一步筛查到底是神经方面的问题，还是焦虑抑郁导致的躯体反应。

心理咨询陈宇表示：“学校和师生关系对孩子身心的影响远超乎想象，一些老师的教学理念（只注重成绩）和教学方式（骂人、体罚）可能会让孩子产生恐惧和厌恶。”

“就像家长在家里把压力传递给孩子一样，社交焦虑和压力也在学校一步步传递，校长传递给老师，老师传递给孩子。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孩子其实都是最脆弱的群体。”邓红梅说。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所谓的“好学生”比“坏学生”更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中国家庭教育协会副会长孙云晓认为，由于“好孩子”更倾向于将外界压力内化，他们总是怀疑自己不够好，面对问题时倾向于自责。

薛海平带领的研究团队发现，“学科训练损害了孩子的抗压能力，大部分孩子被迫坚持学习，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王婷婷也观察到，那些名校的“好学生”知识面广，心理健康意识高，但很难摆脱“做练习”和“内卷化”。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在逼迫自己‘进化’，以适应当下的要求。在‘进化’的过程中，有的人发现自己在高压环境下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成功的目标；有的人克服了各种困难，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外在成功，却难以获得内在的意义感和满足感，从而产生焦虑、抑郁等情绪。”

2023年5月29日，山东省青州市圣水学校器乐社学生进行鼓乐表演，迎接儿童节的到来。

四方联合应对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对于抑郁青少年的家庭，除了到医院治疗，或者支付高额费用进行心理咨询外，很少有其他公益性社会资源能够提供帮助。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如果孩子继续拒绝吃药，或者拒绝心理咨询，我们感觉自己都活不下去了。”一位抑郁孩子抑郁家长告诉《瞭望周刊》。

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成因复杂，受多种因素交织、叠加影响，预防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还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

“青少年心理健康，不仅关系到家庭幸福，也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未来。”贵州师范大学党委书记石培新说。

2023年4月，教育部等17个部门联合印发《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生心理健康工作专项行动计划（2023-2025年）》，将建立以健康教育、监测预警、咨询服务、干预处置四位一体的更加完善的学生心理健康工作体系，以及学校、家庭、社会和相关部门协调联动的更加完备的学生心理健康工作格局为工作目标。

许多城市正在积极探索构建“四位一体”工作体系。

从2020年开始，在北京市西城区社工委的指导支持下，作为试点街道之一的广内街道依托社会心理服务中心，开展了“家校社医”联动模式维护青少年心理健康的探索项目。以街道社会心理服务中心为轴，以完善社区、普及家庭科普、影响学校、链接医院为主线，建立了“三级救助通道”，为青少年个体提供免费咨询，为青少年及其家长提供家庭咨询，建立绿色就医通道。

2023年11月4日，在北京市西城区广内街道社会心理服务中心，来自长溪社区的10个亲子家庭参加了由国家二级心理咨询

走进北京市西城区广内大街的一栋办公楼，二楼设有“广内大街社会心??理服务中心”。马成每周有一半的时间在这里工作，为辖区居民进行心理科普教育，并为有需要的居民提供两次免费咨询机会。

对辖区内青少年心理问题病例进行初步筛查后，马成和同事们会根据问题的严重程度，给青少年家长提供建议，是将孩子送往平安医院治疗，还是接受有偿心理咨询。

“由于医院精神科不开展线上诊疗，平安医院目前周末没有门诊。对很多家庭来说，社会包容的心理服务是有力的补充。广内街社会心理服务中心运营4年来，积累了不少家长‘铁粉’，他们越来越懂得如何守护孩子的心理健康。”马成说。

此外，作为北京心心启航公益服务中心秘书长，马成还带领团队针对学校心理学教师开发校本课程，涵盖培养青少年心理韧性的多个方面，从情绪管理、自我认知到人际沟通、理想目标树立等，并连同讲义、工具包等制作成教材包，免费发放给有需要的教师。

家庭、学校、社区医学协同是保障青少年关键。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副校长徐玲建议，进一步完善“学校—医院”快速转诊绿色通道机制，将心理健康服务纳入常规医疗资源，提高心理健康服务的可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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