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的郑小龙被迫戒掉网瘾，他对父母尖叫道：“我要杀了你们！”

成都一家电竞培训中心的电竞“劝退”业务火爆起来。这让创始人侯旭措手不及。仅1月18、19日两天，侯旭就接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近150个咨询电话。有网友称之为“青少年电竞幻想的终结”，也有人担心，这是继“闪电王”杨永信、豫章书院之后，又一个打着“戒网瘾”旗号的赚钱方式。

为什么会有电竞“劝退”这门生意？侯旭说，这完全是巧合。目前，中国有4亿电竞用户，其中70%以上是青少年。职业电竞选手在聚光灯下的光芒，激发了大众的“电竞梦”，同时也吸引了越来越多渴望放弃学业、投身电竞的青少年。但并不是所有孩子都有天赋，90%的青少年都无法通过选拔，因此被“劝退”。

一场所谓的“社会打压”真的能改变众多青少年沉迷游戏的现状吗?目前，这个问题仍需质疑。

电竞“劝退”风靡的背后，是青少年对职业电竞选手的美好幻想，是家长多年对抗游戏的焦虑，更是电竞行业发展的必然结果。它的确带来了一些改变，但仅靠电竞“劝退”无法调和沉迷游戏的青少年与焦虑家长之间的矛盾。

（青少年在培训中心接受培训）

《弑父母》

说到“治网瘾”，还有多少人记得2007年臭名昭著的“雷王”杨永信，以及2017年因体罚、殴打甚至监禁儿童而陷入舆论漩涡的豫章书院。这两所打着“治网瘾”旗号，实则摧残身心的机构，其结果与理想背道而驰，被治好的孩子对父母彻底失去信任，变得更加叛逆，走向极端。

2018年，15岁的郑小龙从成都豫章学院回国，彻底点燃了他内心的愤怒。在豫章学院受到的体罚、监禁、超常训练，成为压垮郑小龙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尖叫着对父母大喊：“我要杀了你们！”震惊和愧疚让郑父一时愣住了。眼前的郑小龙让他感到陌生。他实在无法想象，以前只爱玩游戏的儿子，被送到豫章学院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郑小龙沉迷游戏的那一年，中国IG战队在英雄联盟S8全球赛上夺得了首个世界冠军，引发无数国内玩家欢呼，拉开了全民电竞狂欢的序幕。在电脑前看比赛的郑小龙从椅子上跳起来，欢呼着“IG牛逼”、“中国电竞牛逼”……那一年，中国电竞平反，也在郑小龙心里种下了一个梦想——玩游戏也能闯出名堂！

学业耽误、只想玩游戏的郑小龙遭到了父亲的激烈反对。在父亲眼里，网络游戏就是“电子海洛因”和“洪水猛兽”，他不允许、接受儿子的人生被游戏改变。在网上搜索“戒网瘾”一词后，“豫章书院”闪现在他的视线中。在咨询了解后，他把儿子送到了豫章书院。可哪想，这个决定却成了日后噩梦的开始。

据郑小龙描述，在豫章书院受到的不合常规的待遇，成为他对父母失去信任和怨恨的原因。在这个类似“少年监狱”的地方，他被关在狭小的暗室里，所谓的“军训”就是背着轮胎跑步。每天过度的运动量透支了他的身体，也滋生了他对父母的仇恨！

三个月后，郑小龙被带回家，他爆发了。上面出现了几个字——“我要杀了你！”此时的郑父还不知道儿子遭受了什么，甚至还抱有儿子已经戒掉网瘾的幻想，但现实狠狠地打了他的脸。后来，郑父开始怕郑小龙，郑小龙也越来越沉迷于游戏，似乎只有游戏才能让他逃离现实生活，得到解脱。

（墙上张贴的“游戏角色”海报）

“社交殴打”

侯旭初识郑小龙时，并不觉得他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他以为我们是他父母派来的援军，跟豫章书院没什么两样，所以有抵触情绪，这很正常。”在侯旭看来，青少年喜欢玩游戏是天性，不可能不让他们玩游戏。但只要不上升到心理层面，通过正确的引导，他们就能找到平衡。

郑小龙在训练馆发现了一个“可能”——如果自己玩游戏好，就能成为职业电竞选手，于是他愿意和侯旭交流。不过，并不是所有会玩游戏的孩子都能成为职业电竞选手。这不仅需要极高的天赋，还需要有忍受枯燥刻苦训练的能力。

网友们把电竞的“劝退”称为“社殴”，青少年才知道自己的“分量”。在侯旭看来，所谓的“社殴”其实是一种调侃。他表示，自己圈子里很多孩子游戏水平都很高，但如果看看国内的情况，却不尽如人意。同时，他们只看到职业电竞选手在聚光灯下光鲜亮丽的一面，却忽略了背后的心酸与辛苦。让他们意识到差距，或许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或许也能放下自己对成为职业电竞选手的执念。

郑小龙训练的第一个月，他的英雄联盟水平就迅速提高。这并不奇怪。侯旭说，在训练中心，按照职业电竞选手的训练强度，每天从早上9点到下午5点，不同时间段都有具体的训练内容。几乎每个孩子在专业教练的指导下，短期内游戏水平都会有提升的空间。但很快他们就会到达一个瓶颈期，包括对游戏的理解、决策能力、意识等。这是天赋决定的，天赋也是成为职业电竞选手的关键。“当训练时间、强度、内容都一样的时候，有天赋的孩子和没有天赋的孩子之间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

训练三个月后，郑小龙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成为一名职业电竞选手，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段位都没有想象中的提升，他只能“灰溜溜地逃走”，成为职业电竞选手的梦想破灭了。

郑晓龙不再沉迷游戏了吗？在侯旭看来，没有。很多时候，“劝人戒掉”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青少年沉迷游戏的原因有很多，包括家庭离异、校园欺凌等。现实生活中的挫折感越大，越会促使孩子在虚拟世界寻求安慰。“培训中心毕竟不是心理机构，无法根除心理问题。”侯旭说，自己的团队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电竞价值观，让他们在电竞中获得正能量——谦逊、坚持、团队合作，以及与人沟通、相处的能力。

郑晓龙只是来这里的90%青少年的一个缩影。

（超九成青少年会被“劝退”）

“为爱妥协”

“我玩游戏很厉害，可以成为职业选手吗？”

“我的孩子不想读书，只想当职业球员，还有希望吗？”

这两个问题是侯旭问得最多的问题，背后是青少年对职业电竞的美好幻想，也是家长们的焦虑。

侯旭没想到，原本为青训队输送电竞人才的培训中心，竟然因为“劝退”业务爆红：让孩子在三个月内认识到自己与职业电竞选手的差距，遇到困难就退出。天赋超群的，被送进青训队，接受系统高强度的训练；天赋一般的，在经历“社会打压”后，被送回现实。网络上，不少家长也在发声，认可电竞的“劝退”，称赞其“提供了新思路”。

侯旭说，现在一些家长也对电竞行业有了深刻的理解，面对孩子和玩游戏的矛盾，他们选择妥协：让孩子去试试，看看自己玩得好不好，“试一试总比试好。”

李森夫妇是少数认可并支持儿子从事电子竞技的父母之一。

李森夫妇家住北京，两人都是某大集团的高管，工作非常忙碌，陪伴儿子李文熙的时间很少。他们渐渐发现，李文熙不爱和他们说话，态度很冷淡，不仅如此，他还喜欢玩游戏，整天坐在电脑前玩。

儿子是不是沉迷网络了？这是他们第一反应，立即去找心理咨询，花了五六十万，李文熙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既然你喜欢玩游戏，那我们就进军电竞吧。”经朋友介绍，他们找到了侯旭，并把李文曦派到了成都。

李文曦在游戏方面确实很有天赋，这让侯旭印象深刻。在一款名为《守望先锋》的游戏中，他获得了4000分（这款游戏4200分以上才能达到职业水准）。侯旭回忆说，李文曦对这款游戏很有信心，他能在脑海里迅速构思出一套战斗思路，配合队友取胜。但正因为自信，他会把游戏的失败“归咎于”队友，认为别人“太差劲”。

“玩不好就是原罪。”这是被“劝退”的少年的评价。在“游戏鄙视链”中，玩不好就会被嘲笑，青少年深知这个道理，李文熙也不例外，这是他的缺点。侯旭说，大部分孩子都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却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这也限制了他们自身的进步。

李文曦也曾因只能拿到4000分，无法突破自己的“天花板”而被“劝退”。但李森却很高兴。训练结束后，他给侯旭打电话，语气里满是激动和欣慰。“你们的训练太有效果了，现在孩子一天跟我们说话的次数比前一年加起来还多！”对于李森来说，李文曦能不能成为职业电竞选手其实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让夫妻俩和李文曦更亲近，找到彼此最好的相处方式。现在，李文曦时不时会和李森聊聊游戏中的事情，包括收获、成长。

侯旭也在思考，这一“无心插柳柳成林”的电竞“劝退”业务未来的发展方向或许是让更多沉迷游戏的孩子找到与家庭相处的平衡点，缓解因游戏而产生的他们与家人之间的矛盾。

“孩子王”杨晓晨

家长把培训中心当成拯救孩子的“救命稻草”，孩子则把培训中心当成进入电竞生涯的“入场券”。想要获得孩子的认可，必须有一个能在游戏领域碾压他们的“童王”。如果你在各大电竞赛事上看到分析细致、言论犀利的解说员，那就是杨晓晨。孩子们从来不叫杨晓晨“老师”，而是“520”——这是他2009年使用的游戏ID后缀，至今仍在使用。

在成为职业电竞解说员之前，杨晓晨是个被父母责骂的问题少年，向爷爷奶奶要零花钱，晚上泡在网吧，白天睡觉。

2007年，高二还没读完，杨晓晨就被劝退了。因为打游戏，他没法专心学习，干脆辍学在家，过起了打游戏的生活。没有经济来源的他，只能向爷爷奶奶要钱。之所以选择通宵打游戏，是因为“夜机”上网便宜。晚上10点到早上7点，杨晓晨从网吧出来，一股衣服味儿就“臭死了”。

没上学的那几年，他和父母的关系落到了冰点，下午起床后，他匆匆吃了几口饭，穿好衣服就出门了。

杨父骂道：“你还是死在外面吧，只会玩游戏，你还有什么前途？”

“随你便吧，我不需要你关心。”他甩上门，直接进了网吧。

游戏就像网络毒品，这是那个年代以来大多数家长的共识。但对杨晓晨来说，这是他辍学后唯一想做好的事情。“一定要取得好成绩，让别人看到我打游戏有前途。”这个想法萦绕在他脑海里很多年。

随后的故事正如那句最老套的谚语：只要是金子，总会发光。

他成为了一名职业赛事解说员，在圈内小有名气。当父母在《四川日报》上看到杨晓晨的专访时，才知道儿子这些年在干什么。爷爷买了一张报纸，给小区的邻居们看，“快看，我孙子上报纸了。”那是杨晓晨为数不多的感到最满足、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后来，杨晓晨通过成人高考，拿到了大学毕业证。如今，31岁的他奔波在全国各地，解说电竞比赛，还兼任梦想之翼的教练。面对送过来的孩子们，他仿佛看到了18岁的自己。他感叹自己很幸运，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像我这样在网吧混日子的少年还有很多，但最终走上电竞之路的，不超过五个。”

过往的经历告诉他，对于青少年来说，游戏技能和天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树立正确的电竞价值观。电竞行业不仅有职业选手，还有解说员、周边赛事策划等职业，这些都是青少年需要了解的。“你不能永远只走一条路，相比之下，学历和知识更重要。”

“药在哪儿？”

电子竞技到底是什么？很多青少年不知道，很多家长也不知道。

从1989年到2020年，电子游戏在中国走过了31个年头，它曾被视为电子海洛因、洪水猛兽，如今却以一种新的形式崛起——电子竞技。

青少年应该明白“玩游戏≠电竞”，电竞不应该成为沉迷游戏的理由。近年来，国内出现了不少电竞培训中心，一些高校也开设了电竞专业。侯旭表示，虽然国家体育总局在2003年就将电竞正式列入正式开展的体育项目名单，但目前开设电竞培训机构并不需要特别资质，希望政府未来能出台一些相关政策，规范电竞行业。同时，教练需要具备电竞方面的专业知识和素养，也要懂得科学的训练方法。“并不是说打游戏打得好就能当教练，青少年毕竟还是一张‘白纸’，不能让一些世俗的氛围影响他们的成长。”

在杨晓晨心中，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没有对错之分。驳斥那些偏见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成长起来。电子游戏是不是祸害？这个问题没有固定的答案。但只有通过正确的引导青少年才能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才能从竞争中有所收获。“与其堵，不如松。”关键是要让青少年认识到，电子游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电子竞技是一项职业——一项需要天赋的工作，也需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精力和体力。

采访中，侯旭反复强调，培训中心不提供针对电竞的“劝阻”服务，也不能劝阻孩子不玩游戏。培训中心能做的，只是让孩子们正确认识电竞，让他们体会到电竞从业者远没有聚光灯下的人那么冷静。“彻底解决游戏成瘾问题的‘药方’，在家长和学校。”

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侯旭接了电话。

“喂，我儿子玩游戏都快疯了，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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